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從睡夢中驚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誰的悲思,
是誰的手指,
像一陣凄風,像一陣慘雨,像一陣落花,
在這夜深深時,
在這睡昏昏時,
挑動著緊促的弦索,亂彈著宮商角徵,
和著這深夜,荒街,
柳梢頭有殘月掛,
啊,半輪的殘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頭戴一頂開花帽,
身上帶著鐵鏈條,
在光陰的道上瘋了似的跳,瘋了似的笑,
完了,他說,吹糊你的燈,
她在墳墓的那一邊等,
等你去親吻,等你去親吻,等你去親吻!
《半夜深巷琵琶》發表于1926年5月20日《晨報副刊·詩鐫》第8期,收入《翡冷翠的一夜》。
琵琶聲是逗人詩興的。白居易在“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時候,“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寫出一首燴炙人口的《琵琶行》。徐志摩在睡夢中,聽到深巷傳來的琵琶聲,于是寫了這首《半夜深巷琵琶》。
徐志摩(1896年-1931年),浙江海寧人。現代詩人、散文家。1921年開始寫詩,1922年回國后歷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夏大學、中央大學等校教授。1926年與聞一多,朱湘等開展新詩格律化運動,對新詩藝術的發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其作品已被編為《徐志摩文集》出版。著有詩集《志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秋》,小說集《輪盤》等。
徐志摩是新月派的代表詩人,他的詩歌創作深受歐美浪漫主義和唯美派詩人的影響。字句清新、想象豐富、比喻新奇、韻律和諧、意境優美、神思飄逸,追求藝術形式的整飭、華美,是徐志摩詩歌最鮮明的藝術特色。《半夜深巷琵琶》是一首最能體現這一特點的膾炙人口的詩篇。
詩的開頭十分警豁,全詩音樂性極強。深夜的一陣琵琶聲把詩人從夢中驚醒。詩人把這種“驚醒效應”傳達給讀者,由此,全部詩句都與這琵琶聲相混合,從而讓人體味到琤琮哀怨的琵琶曲的韻律,既整齊回蕩又錯落有致,直到詩人反復三遍吟唱著“等你去親吻”,最后極有余味地收束全曲。
詩人不斷追尋著這深夜的琵琶聲,品味著其中的底蘊。首先,詩人著重渲染琵琶聲在特殊的時空中的特殊格調。這琵琶聲響起于“夜深深”“睡昏昏”的時分,開篇的一個“又”字道明了它曾一度在這個時候闖入;這琵琶聲響起于“荒街”里、“殘月”下,“像一陣凄風,像一陣慘雨,像一陣落花”。這一組疊進式的比喻,把琵琶聲與整個夜、整個天地乃至詩人的整個心境都融為一體,染成一色。接下來,詩人在夜曲聲中想象著彈奏琵琶的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形象很怪異:“頭戴一頂開花帽,身上帶著鐵鏈條",可能是一個正在經受苦難的人;彈奏者也可能是一位妙齡女郎,琵琶曲是她思念“他”的寄托,這個“他”正在“瘋了似的跳,瘋了似的笑”,還鄭重其事地說著“在墳墓的那一邊等”,造成一種凄迷的獨特意境。其豐富的內涵使得全詩既凝練精致又豐潤舒闊,充分傳達出詩人不惜一切、熱烈追求愛情又備受苦難的慘痛心情。由此可見,詩中的“他”并非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象征性的意象,喻指一種“破碎的希望”,喻指人的期盼、求索、奮斗,是一種永恒的眷念。
在構思上,琵琶聲既是比,又是興,觸發了詩人心中久郁的痛苦,也為詩人抒發內心的感慨做了必要的準備。詩人根據情感的變化精心調配音韻節奏,有規律地交替運用長短詩行,節拍整齊且富有變化,節奏鮮明,音調和諧悅耳,宛若一支琵琶曲,極富音樂美。全詩悲切但不沉寂,琴聲與心音和諧統一。詩歌因此而更具形式美、聲韻美、意境美。
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張均:深夜里琵琶聲像是召喚,呼喚他前去與愛人相聚。夜半琵琶聲響,訴說相思之情,像凄風,殘雨,又像落花。詩人以景物的凄涼襯托內心的悲涼。此詩較為傷感,抒發的感情也較其他詩更為強烈。“等你去親吻,等你去親吻,等你去親吻!”連續重復三遍,似催促,似心急。越是催得迫切,越見現實中愛的蒼涼。(《徐志摩詩精萃》)
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羅維斯:“半夜深巷琵琶”是對特定時間特殊空間內聲音的描繪。這深夜中驟然響起的琵琶聲,不禁使人對此引發諸多的猜想。在夜半時分半睡半醒之間的慘慘戚戚的聲響,聽著不免格外驚心。緊促雜亂的旋律和著深夜中荒街的場景,更加劇了緊張的情緒。這時“他”出現了。他為何希望破碎,為何在這殘月的深夜癲狂囈語?他是瘋子,是囚徒,還是洞穿光陰世事的方外人?他和他背后的故事讓人驚惶又令人好奇。墳墓是死與生的界限,使全詩更添了幾分鬼魅的氣息。“等你去親吻”的連續使用,感情炙熱、強烈而迫切,透露出“她”對于愛執著甚至偏執的追求。(《再別康橋 徐志摩作品中學生讀本》)
復旦大學教授許道明:這首詩應該說是有巨量歧義的,光從寫了某種“破碎的希望”以及抒情主人公執著奇崛的追求而言,足以催動起讀者的遐想和思索了。我們還是有興趣從徐志摩和林徽因無望的情感故事中推演出某種說法。把林徽因的《深夜里聽到樂聲》和徐志摩的這首詩做番對讀,將是很有意思的——徐志摩唱道:“又被它夢中驚醒,深夜里的琵琶!/是誰的悲思,是誰的手指,像一陣凄風,像一陣慘雨,像一陣落花,/在這夜深深時,在這睡昏昏時”而林徽因唱道:“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輕彈著,在這深夜,稠密的悲思;我不棼頰邊泛上了紅,/靜聽著,/這深夜里弦子的生動。||一聲聽從我心底穿,忒凄涼/我懂得,但我怎能應和?他倆都是極有天分,富有熱情的人,并且也有足夠的自信,然而都同時有著內心隱秘之情。幸運的是他們都可以用詩的形式作某種宣泄。林徽因對徐志摩的適度共鳴,既來自她豐富的情感世界,也來自她高尚的道德感,甚至多少也來自她對人生藝術化的向往。事實上,徐志摩最終不能影響林徽因的生活,但他卻比其他人都深切地激發了林徽因的審美潛能。“她在墳墓的那一邊等”——隨琵琶錚琮哀怨的韻律盤旋上升,詩人全部的悲思凝結到了想象的世界中,今生今世,他銘心刻骨地珍視著自己的情人,如同珍視一件藝術品。(《浪漫現代》)